Royal

BaekDan:

闲话


前几日师门聚会,我们喝了两瓶红酒,一瓶香槟,我不知道大家都是哪里得来的消息,说我很会喝酒。他们倒没有为难我,我也习惯一饮而尽,于是走回去的夜路上,我们都动了真情,也说了真话。

我的导师和学弟曾经说过,他在朋友圈看到的我,并非是真的我。

我一直知他心细,但没想到会如此敏锐。我倒是很诚恳就和学弟承认了,确实,有一些动态我真的屏蔽了他。他很不理解,我后来和他说,即使是最亲近的人,也有不知道的秘密。

我一向不喜欢将私情暴露地一览无余,也习惯和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。近年以来,有几个十年老友纷纷说过你和我想的不一样此类话,那是我不小心或者说无所谓时的遗漏,让他们看到了我不太一样的一面。

之前去水上乐园那次,他们发现了我身上的纹身,眼光有些不同。我回家以后,也没有刻意隐藏,只是不再穿露肩一字领,但就算这样还是被我妈发现了。

她扒着我的衣服看了好久,一天都没有说话,想教训我却又只能说出这是流氓行径,反复问我你怎么敢你怎么敢。

我爸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事,后来我被我妈说的不耐烦了,就说我就纹了个身,我爸拍了我一下,说纹身嘛,其实我也想纹的,她太大惊小怪了,不要紧。

他近几年特别疼爱我。以前其实也是的,只是近两年来我终于成为他可以诉说的人,以前他有些看不见我,我也看不见他,我们在同一个家庭,却缺乏了解,虽然无比亲密,却更像彼此的陌生人。

他说他理解我,我以为只是安慰。但他真的没有再说过我。反而是我的妈妈,整整提了一个假期。可能看我实在无药可救,她终于妥协,也不再强硬,叹了口气,说你以后千万千万不要太有主意了。


我只当没有听见,敷衍答应。




今年的夏季,我和弟弟在外面吃完饭了,他提议随处走走。我们在一起无话不谈,有时可以说一个晚上。


不知怎么走的,就来到了幼时住过的地方。我到处走走停停,已经十多年没去看过了,明明也就在很近的地方。


以前对我而言很高的墙,现在只不过比肩。以前可以穿过栏杆溜进地下室,现在只能塞进去我的头。那时的友人就和记忆一样,在我脑海中消散不剩。与其说厌恨变化,还不如说畏惧它,这是无法战胜只能习惯的东西。


有一种习惯可以称为勉为其难。


知晓命运难以转变,只有勉强接受,慢慢同意。对我而言,有一种勉为其难就是看着双亲急速老去却毫无办法。




我有一次在家里看死亡的那期奇葩说,家里人都在,我却旁若无人地哭掉了一包纸巾。马东说,他父亲马季去世一年后,他做梦梦到了他,他说很高兴和你一世父子,我们有缘再聚。


死亡是无解的话题,论语里也说,不知生,焉知死。我们中国人习惯先看生,而避讳提死。哪一件都是如此沉重的事,其实并无不同。大概是每个人都觉得,出生就代表着希望,背着很多希望,从生到死,真的太难说出一句再见。


我大概是相信马东那个梦,因为我也做过。那时我心态并不好,是每年常有的低潮。然而我却意外地梦到了我的太爷爷,他周围光线很好,很亮,不停和我说着话。我妈妈说,他是在暗里保佑你呢。


我非常迷信这些东西。考研前期我的珠子断了,就能让我崩溃到不行。这个梦给了我力量,无论遇到什么难事,我都会想到,在我家的祖坟里,有很多位老人在好看的光里微笑着,他们在保佑我。有时候我做事,我努力,我需要这些慈祥的目光一直看着我。不然芸芸众生,实在太孤独了。




这些沉重的事我极少和家人讲。太沉重了,也不像是二十二岁该有的背负和话题,着眼于这些,总是不够快活的。但也没办法,和朋友提起这些,我依然会忽然停下说不出口。


我有一次,在家里和我妈躺在一起,她看电视剧,我做别的事。我没来由说了一句,我爸好像真的老了。她看向我,问你怎么看出来的?
我说就那天坐在板凳上,就一下子觉得了。
她又去看电视剧,应着我的话。是老了,现在到了哪儿就开始找地方坐,走不动了。
我其实不太敢跟他们说这些,包括现在也是,我说不出来,我只能强忍住心酸,还装作若无其事。我们的家庭教我们克制,不外露情绪,所以也避免提及生死,拿着无所谓的口吻去提这些沉重,就好像真的拿得起也放得下了。

我爸爸很喜欢书法,他练了几十年,但他自认天赋不够,同行好友已卖出天价,他还是在这几年有了小小突破。他也画画,小时候欧盟刚建立,他指导我画了很多关于地球人类齐心协力的图画。他也教我练字,小时候写颜体,这也让我如今的字总算方正,不是很粗鄙。

这几年来的寒暑假,他会教我写兰亭序。我就在闷热的夏季,在那个有素描石膏像和铜钟的书房,写一两页字,偶尔抬起头,会看见柜子上贴着他写的“十有七年”。
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,也没有问过。我们的交流已经成为了定势,他不懂我,我也不懂他。我们只需要关心,而不需要懂得。
甚至有时候,那些关心也会让我们有些尴尬。我生理期总是要吞布洛芬,我习惯于闷在房间悄无声息地疼痛,如果他们进来看我一眼,问我几句,我会觉得很不自在。
他去年和我在家中争吵,我们都像失控的野兽,面红耳赤,声音难听。他最终还是失了手,让已经成年的我又挨了一顿揍。我可能有些难以置信,连哭都忘掉了,待在我漆黑的房间,他在外面抽着烟,由着我奶奶和妈妈骂他一声不吭。
后来他将门开了一条缝,喊我小名,说对不起。
他说他有时候控制不住他自己,忽然就像变了一个人。我其实也不在乎挨打,反正痛着痛着也就习惯了,有时候安静下来还会想,为什么呢,他为什么会控制不住。
我爷爷很早就去世了,因为酗酒。我觉得有的事就像代代循环的怪圈。他之前有段时间,总会凌晨三四点醒来,去书房开着灯练字,那个时候我觉得他是孤独的,可那个时候我也很孤独,我没有心疼他,一直到今年的夏天,我和妈妈躺在一起,她拿着平板,我也低着头,没让她发现我语气波折起伏,我终于把犹豫了一年的话说出口。

我说就是那天......看见他坐在板凳上,很小,我就觉得他老了......


几年前,我刚上大学。那时候特别舍不得他,妈妈背对着我哭个不停,他送我下楼,给我拦了一辆车。我哭的很惨,什么都看不清,只能感觉到他摸了摸我的头,叹了一口气。

那时候,我还是觉得他很高的。

可是几年后,我居无定所也不再恋家,我走的时候,他走的时候,彼此都没有反应。可是却比那时更深爱了,好像是将盘缠纠错的根,再从土里翻了出来,找了一块新的土壤,再次用力地深埋到了一起去。
我死后,肯定会埋在我家的祖坟里,这显而易见。我们都会迎来死亡,就像我们迎来出生一样。只不过出生时,他看着迷茫而幼小的我,再一次分离时,我看着迷茫而苍老的他。

暑假时,我在西安的水上乐园外吃饭。他给我打了电话。
我知他那天要去医院看病,复查,妈妈弟弟都跟着他。他不是会给我报备的人,也不是会突然用很温和的语气说走得太急,都忘记给你出去玩的钱了。
我愣了一下,说没关系,我有。
然后巨大的恐慌袭上心头,我担心他身体有了什么问题,可能一家人全在那边哭,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。挚爱之人总是选择这样深情的保密,可这样的深情,真是叫我承担不起。

回家以后,我确认了他身体无恙,这才真的把心落到肚里。而我也只是笑着说一下,你当时叫我很担心,也没有玩的很好。他也笑着说怎么会呢。
我们不说多余的煽情话。
因为有时活着依赖,就已经用尽了力气。

我很小的时候,都是他带着我去上学。那时入学要求不严格,我五岁就上了一年级,他把我架在自行车横杠上,那时候他很高,妈妈也很高,而我很小。
冬天的早晨,漆黑一片的路,什么也看不清,我就坐在车上,坐在他的臂膀中,看着冬风和街景一路向后,向后,而我们一路前行,前行。
直到终有一日的别离到来。

而我能做的,就是在那一刻来临之前,用更多无声的语言说出难以启齿的深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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